发布时间:2022-12-16作者来源:戴辉浏览:1808
腊月二十九,在深圳到长沙的高铁里,二等座没坐满,上座率在50%左右,我一个人坐了一排。
十多天前的1月28日,是春运第一天,我从厦门回深圳,整节车厢只有我一个乘客,这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包车了。每次到站放风,列车员对我倍客气。今年全国抗疫,是特殊情况。
现在的高铁也好,绿皮车也好,都秩序井然,地面也干干净净,美丽的乘务员穿着漂亮的制服,化着淡妆,满面春风。
刻骨铭心的绿皮车
我坐过泰国、印度的火车,也坐过埃及的东方快车,在英法德都坐过火车,但刻骨铭心的始终是中国的绿皮车!
幼年时候,我的大舅参与了三线建设,贵阳火车站是重要的中转地。早年的晶体管、芯片,不少是在贵州的大山洞里研制的。一位参与中国首台工业计算机研发的老人告诉我:累了就躺一会,醒来继续干,不知道外面是天黑还是天亮。
图注:三线建设中的贵阳站(作者戴辉摄)
“春运”一词最早出现于1980年的《人民日报》。改革开放以来,随着对人员流动限制的放宽,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乡外出务工、求学。诸多人群集中在春节期间返乡,形成了堪称“全球罕见的人口流动”的春运。
1990年,我在南京的第一年是在东大浦口新区,上海滩音频芯片巨头艾为电子创始人孙洪军是我的同级同学。这个校区将会是南京集成电路大学。朱自清散文《背影》讲述的就是发生在浦口火车站的故事,我也曾学着三毛怀揣着馒头在浦口感受慢车生活,很多农民带着鸡鸭坐火车赶集。
图注:朱自清笔下的浦口火车站
我是1991年从南京返回长沙开始年复一年的“冒险之旅”,我坐过冒着烟煤气的蒸汽火车,也坐过烧柴油的内燃机列车,还有今天四通八达的电力化高速列。
2010年高铁时代全面来临之后,春运的忙碌越来越得到缓解,很难想象10年以前还存在的紧张氛围。
图注:作者戴辉与柳州铁路段的蒸汽列车
轨道交通是经济的大推手,放眼中外,莫不如此。输电线路、通信网络、云计算,也是类似的基础设施,全球抗疫中,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。
众多华工加入奋斗,使得美国连接东西海岸的铁路得以修通,东西部经济紧密联系,斯坦福先生发了财并捐建了斯坦福大学,硅谷得以发展起来。可以说,没有美国铁路,就没有美国的今天。
图注:硅谷的火车穿过城区(作者戴辉摄)
加州沿海一线依然有一条漫长的铁路线。
图注:作者戴辉于加州沿海的铁轨
乐观主义与爱情故事
拥挤的春运火车上发生过很多爱情故事。
清华大学与火车有缘,詹天佑设计的京张铁路就建有清华园火车站。上海滩芯片大佬格科微电子创始人赵立新于80年代就读于清华大学,与火车就特别有缘。
赵立新寒假坐火车回湖南老家时,为了暖胃,带了一个装满开水的水瓶,结果没上车就碎了。火车里萍水相逢了一位善良娴淑的女生,相互照顾,后来成为了他的太太。他们相濡以沫数十年,经历了种种创业艰辛,实现数十亿的营收,缔造了“中国芯”传奇故事。
他与妻子感情很好,他的自述里提到:将国外打工多年的积蓄投入到创业中,当时赵立新也没怎么和妻子商量,然而赵立新妻子没有反对。对此,赵立新还是很欣慰,“我告诉她,如果输掉,咱就不‘玩’了。”
妻子说:“那我就有理由去逛街了,给你买几件新衣服,开公司总是要新行头的。”
图注:列车经过长江(作者戴辉摄)
有年春节后,我早早坐火车去广州,难得的有座位。
邻座是位汕头大学一年级小姑娘。晚上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,长发飘在我的脸上。我直挺着背,一动不动,一夜未眠,享受这难得的信任和温暖。不过我没有芯片大佬那么好运,并没有下文。
也遇到奇葩的姑娘,担心我是坏人。
工作后的有年春节坐中巴(很清楚地记得是少林牌)从湖南南县去广州,20多个小时,屁股都坐疼了。邻座是一个刚出门打工的小姑娘。整个行程之中,没有和我说一句话,我试探多次,人家就是一声不吭,还不正眼看我!相信她的父母已经再三叮嘱她:车上坏人多,千万别说话!
封闭的车厢里,有着漫长的无聊的时光,打牌是必须的,但只限于有座位的乘客。
聊天是最好的打发时间的办法,三人行必有我师。
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老百姓。有电子厂的,有开挖掘机的,有做钱包的工人说做好之后都不看一眼,有开餐馆的告诉我鱼和凉菜利润[敏感词],有白领,就是在城市里叫Tom回老家就叫二狗子的。
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浙江萧山的商人。他说跑江湖要有三个能力:能扒火车、能饿肚子、能打架,我确实也遇到过从浙江去河南学武术的几个少年。这个商人开了一个工厂,接外单做衣服,他说外国客户的要求很高,接缝处的花纹也要对齐。
坐长江江轮时遇到了一位国际政治专家,他让我明白了国家之间的博弈不能简单用道德好坏去评价,利益才是决定性的。
火车沿路的风景是非常美丽的。
图注:火车经过云贵高原(作者戴辉摄)
国外的铁路沿线风景也很美丽。
图注:华人参与建设的横贯加拿大东西海岸的铁路(作者戴辉摄)
买票与黄牛
民工排队一天一夜买票的消息,时有耳闻,我倒没有那么悲催过。
寒假开始前,火车站会到各大学去售学生票(半价票)。班里会收上所有人的学生证还有要买的车次,然后集中去买。本科最后一年,我是班长,也拿了厚厚一堆的学生证去买过票。
车站售票员会在学生证对应的格子上盖了个戳,代表这次优惠用完了。
南京到长沙是27元半价票,总时长大概在30个小时左右。没有直达的火车,要在江西的鹰潭或者向塘(距离南昌很近)转车。
南京是不少车次的起点站,有小部分座位票,绝大部分都是站票。座位票都是毫无例外地让给女生了。
每次都是东南大学几个老乡约好同次车走。姜新和郏伟后来也进入了电信圈。肖同学、吴同学、王同学,也经常在一起。
返学校则要去长沙火车站半价窗口排队,小半天左右。相比民工,我们其实是幸运的。长沙站和北京站每到整点就会报时敲钟,放东方红音乐,延续到今天。
当年没有电话,约伴不易,我往往是一个人上火车,因为学生票经常在一起,倒是从来不寂寞。
工作之后有实力了,也找过黄牛。是当着我的面,从售票窗口拿票给我的,[敏感词]是真的,只是贵不少。很多人骂黄牛,我有时候却庆幸有黄牛,这是一个两难的伦理难题。
拥挤和煎熬
第一难是上车。
珠三角经济发达,广州站特别繁忙,候车室里呆不下,广场里也挤满了人,有一块当时很少见的大型LED屏幕通宵播放电视剧,让大家消磨时光。
当年蓝光LED尚未普及,所以大屏偏红绿色。三名日本科学家凭蓝光LED获得诺贝尔奖。这几年深圳的灯光秀,湛蓝湛蓝一片,颇为好看。中国的LED产业已经非常大了。
98年,我一个女同事从深圳坐大巴去广州火车站,结果都没有挤上返乡的火车,有票也没用,于是灰溜溜地又回深圳过年了。
年轻的我,弹跳力惊人。94年正月初八,从长沙去广州找工作。从月台这侧上不了车,我就绕到另外一侧,这边的窗户都大开着透气。
我一手拿着学生证,一手一包烟,请求上面的乘客让我从窗户口进去。上面的人同意了,我纵身一跳,双手抓住窗沿,象猴子一样爬了进去。
图注:作者戴辉于广州芳村的轨道
如果花上十来元,可以坐候车室的茶座,可率先抵达车门。读书期间我舍不得花这个钱,工作后参与春运,就到处寻找这样的机会。
中途站是最悲剧的。途径浙江一个站台,车里挤满了人,车门都打不开,车窗也紧闭。当地铁路警察用刀挑开一个一个的窗户,放人进来。
第二难是坐车。
我基本都是坐在地下,脚伸到座位[敏感词],和其他人背靠着背坐着。
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舒服,就垫上纸皮或者衣服包。
我见到有人钻到座位底下睡觉的。据说还有人爬行李架睡觉的,但我没见过。
有次实在太挤了,我拿钱去行贿列车员借列车员室坐。列车员见我们是学生,让我们几个男生坐进去,但是再三叮嘱,不能让女生进去,怕男女在一起出事。结果他回来看时,发现列车员室里坐满了女生。
家庭条件好的同学会早早买卧铺。姜新有次到校后,哭丧着脸告诉我:他买的卧铺是下铺,结果坐满了人,他也只能坐在一起过了一晚。
有时候,连坐都是奢望,尤其是到广州的火车。我金鸡独立了一个通宵。一只脚累了,就缓缓抽起来,再换只脚慢慢落下去,就这样站了13个小时。
每次旅程结果后的几天里,一闭上眼睛,就感觉还在火车里,耳边还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。
第三难是如厕。
不管火车有多拥挤,列车员都会推着小车,大声呼唤:“啤酒饮料矿泉水了啊,花生瓜子八宝粥,来麻烦腿让一让了啊。”于是所有人忙不迭地站起来腾地方。
列车长必须是凶巴巴的大老爷们,他出巡的时候,伴随着粗声大气的呼唤。看到现在高铁列车长都是漂亮女生,我实在有些受不了。
图注:高铁上的美丽列车长(作者戴辉摄于疫情前)
有他们的开路,一溜人跟着他们一起到厕所那边。
有时候,洗手间里也有人。如果来人如厕,他就背过身去!
大喊“开水来了”,也有让人起身让路的效果。
男生小号相对好处理一些。喊一声大家闭眼回避啊什么的,然后钻到桌子[敏感词]用瓶子、塑料袋或者快餐盒解决,再扔到窗户之外,当年“白色污染”很严重。
有次遇到一位常德去上海铁道学院的女生,那时候铁道分配好,考分很高,南京铁道医学院(目前属东南大学)的录取线也很高。实在太挤她去不了洗手间。我们就出动两个男生一人抓一只手,将她从车窗放下去,在不靠月台那一面轨道旁。她在附近找个隐蔽物解决了再回来,我们合力将她又拉上来。
夏天坐车也遇到过如厕的意外。当年厕所是直接排泄在铁轨上的,快到站的时候,列车员就会来锁卫生间。一位女生拉肚子,眼看憋不住了,但卫生间却被锁住了,我用尖嘴钳偷偷打开了厕所的三角锁,英雄救美的感觉是不错的!
为了避免如厕的尴尬,我们都避免在旅途中大吃大喝。
我准备了馒头和海带丝上车,吃起来舒服又放心,很少吃站台上兜售的盒饭。
记得有次在江西的向塘转车,车站吃饭,饭5毛,菜5毛,这是我吃过的[敏感词]的快餐。
图注:作者戴辉于民国时代南京跨长江铁路桥
第四难是打劫和小偷。
当年,四川到广州的火车要跑40个小时左右,据报导每年都有人在车上精神失常。
一位家乡在海南却在黑龙江上学的中大同学过年回过一次家,路上一共用了七天七夜,简直是痛不欲生,后来过年就再不回家了。
图注:火车经过黄河(作者戴辉摄)
那个年代,铁路沿线治安不太好,我遇到过打劫和小偷。
94年初八广州站到站后,突然从月台上跳进来几个年轻人,直接抢东西!看我一脸学生穷酸样,劫犯居然绕开了我。
广州火车站的公用电话亭出过问题。外来民工抵广州后,很多要去打电话,当时是写好号码递进去,由工作人员拨打电话,有时候被索要高价,有时候打通的其实是骗子同党。广州有记者进行深度调查,发表长篇报道后,就有了很大的转变。这个记者很能跑,居然完成了环阿尔卑斯山的400公里越野。
正月十五从广州回长沙,则无比的宽松。元宵节晚,看到很多人在放鞭炮,鼻子一酸。不巧,半夜有人上来掏钱包,过节也不休息。
到达长沙,是早上四五点左右,在候车室里睡觉。突然屁股一凉,口袋被人划破,钱包不翼而飞。幸亏我狡兔两窟,另外一处还有100元,这是老娘传授给我的绝技。
有次在岳阳汽车站候车时,也忍不住睡着了,背包被人直接拿走了。幸亏汽车票在裤兜里,我甩着双手无比潇洒地回了家!课本不见了,寒假我不用看书了!
春运越来越温暖
2017年春节期间,我在剑桥一所寄宿学校做报告,讲述中国新年的故事。
英国国王十字车站的9¾站台
图注:瑞士的火车轨道(作者戴辉摄)
我讲到了金鸡独立一通宵,也讲到了现在的中国,高铁四通八达。
英国的孩子们表示非常不可思议。
回头问游学的中国孩子们,也没有经历过当年的春运疯狂,同样表示变化真大。
这就是中国无与伦比的发展速度。
趁着时间未老,记忆还在,写下当年的故事。祝愿春运一年比一年温暖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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